099

  过了很久，他低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郑清昱死死咬住嘴唇，心口一阵抽痛，无力仰起脸，视野一片白花花，迷蒙蒙，无数的情绪争先恐后涌上喉咙，最后又垂下头，被他轻轻扳着肩头转了个身。
  陈嘉效在找她的眼睛，和她说：“我不逼你，一时之间要你接受这么多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先好好休息，不管怎么样，我都在。”
  郑清昱内心在呐喊，发不出声音。
  这一切对于他而言，明明也是需要过程去接受的命运的捉弄。
  “虽然我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尽霖哥和你之间发生的一切，可我能理解他发生意外对你而言是很大的打击，甚至是一生没办法痊愈的伤痕。”陈嘉效替她把头发拨开，指腹触到一片水渍的时候动作一顿，若无其事盖过了自己内心的悲凉，继续温声告诉她：“可我现在知道了，你一直致力于帮助空难遇难者家属的初衷，不管怎么样，我会尽我全力支持你，像一开始那样。你还记不记得那晚在台高，你说过的，会慢慢告诉我一些事，我等着。”
  郑清昱纤秀的骨架摇摇欲坠，可她一点声音都没有，陈嘉效看在眼里，揽她入怀，给她在一个支点，整张脸在晴空下是苍白的。
  她这几天流不尽的泪是为了谁，陈嘉效发现自己没办法完全不在意，但他没法计较，只是看到她红着眼圈，他也会跟着痛苦。
  陈嘉效疲态是肉眼可见的，黄梦寻再见到他时，主动询问：“需不需要我当面和她解释一下？”
  解释……
  陈嘉效转着打火机，像在走神，阴影深重的眉眼间有一抹颓废，他现在甚至觉得，事情的发展还不如是郑清昱误会了他和黄梦寻的关系，至少那样，一切还有解释的余地。
  大家一起吃顿饭，跟她说他们小时候的事，一切都说开了。
  可现在让她和黄梦寻见面，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另一个名字，这会让郑清昱更崩溃。
  陈嘉效放下打火机，慢吞吞搓了把脸，哑声说：“没必要，我和她解释过了。”
  黄梦寻皱眉，用一种担心的口吻：“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陈嘉效语气淡薄，没什么情绪起身从黄梦寻身边走过。
  鼻端飘过一阵混杂着烟草味的冷香，黄梦寻出了片刻，跟着转过身，说：“我联系不上你，担心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你助理说你在这边。”
  陈嘉效看她一眼，继续沉默地擦球杆，俯身下去果断出击，没有多一秒犹豫，干脆的“砰”一声在地下室清凉的空气中回荡开。
  陈嘉效根本不需要瞄准，好像是完全凭心情随机出杆，但次次命中，一轮过后，对还站在原地的黄梦寻说：“我能出什么事，这个时候你单独来这里找我，是嫌别人找不到题发挥？”
  黄梦寻不紧不慢走过去，欣赏他独自创造的球局，提了提挂在手臂的包带，唇角扬起一缕飘忽不定的笑，“你不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你怕她心里有想法？嘉效，不是我多嘴，如果这点她都不能信任你，你们走不远的。”
  话音一落，陈嘉效面无表情将球杆抻出去，等了一会儿，还是眼睁睁看着球从网边擦过，越滚越远了。
  他随手将球杆一扔，突兀一声响，格外刺耳，黄梦寻不动声色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顿饭，聊一聊，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陈嘉效皱眉，朝她投去困惑的一记目光。
  “我有朋友一家从英国回国，你应该也有听说过他，或者说，你应该挺有兴趣和他叙旧。”
  陈嘉效不喜欢别人兜圈子，黄梦寻点到为止，开门见山说了：“蒋然，你应该有印象，他大我叁届，以前也住在家星。他和尽霖关系很好，后来他上大学后寒暑假都会回台高看宋老师和刘老师，我记得，你们还一起打过球？”
  陈嘉效思绪慢慢凝固了，没有第一时间表现出什么意愿，黄梦寻走过去捡起那只球杆，漫不经心玩弄，继续说：“后来他在伦敦定居了，我和他妻子在一场派对上认识，这样才知道他。他们一家叁口这次回国，我和他想的是，也许我们还可以联系上其他人，回家星一趟，毕竟刘老师身体也不太好了。”
  等黄梦寻想要去看陈嘉效反应的时候，陈嘉效已经拿上外套往外走了，没有过分热情，但是也不抗拒她的邀请。
  “人你们召集，我来安排饭店的事。”
  周尽霖喜欢和比自己年长的人交流，陈嘉效是个例外，曾经有人搞不懂为什么他和陈嘉效关系好，周尽霖无奈一笑，调侃是因为陈嘉效粘着他，没办法。
  陈嘉效知道周尽霖和蒋然一群人在他们从台高毕业后也一直有联系，那时候寒暑假蒋然他们放假会雷打不动回台高看老师，也会出现在家星，没皮没脸蹭吃蹭喝，搜寻家星里有没有好看的学妹。
  那时候蒋然还真和一个与陈嘉效同届的女生好了，不过因为异地，有年龄差，这段感情很快就无疾而终，跟玩儿一样。
  因为周尽霖的关系，陈嘉效偶尔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打球、上网，那时候大家都更成熟了，蒋然他们不再看不起陈嘉效是小屁孩，陈嘉效也不计较他们曾经嫌弃过自己。
  后来周尽霖出意外，蒋然他们也还是会回家星，但气氛总和从前不同了，那个名字变成了敏感的词条，蒋然等人在家星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随着大家步入社会，各有各忙法，在五湖四海奔波，蒋然一群人回台高、回家星的次数就少了，至少陈嘉效从台高毕业后再回去一次都没碰到他们。
  只是有一次听宋老师说，蒋然前脚刚走，他就来了。
  陈嘉效猜测，蒋然和郑清昱应该是认识的，他们那群当年去过夏令营的人，应该知道“真真”。
  这也许能让他了解到多一些有关郑清昱和周尽霖的故事细节。
  陈嘉效不再逃避，他迫切想要知道为什么那段并不算长久的感情会让郑清昱念念不忘十几年。
  他能隐隐感觉到，郑清昱对周尽霖的死难以介怀，这其中隐藏着更深刻的一层情感。
  他想要挽救自己这段感情，必须要卸下在郑清昱心里厚成茧的伤疤。
  可这谈何容易。
  周尽霖的来到去已然成为郑清昱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他造就了郑清昱人格的其中一面影子。
  而陈嘉效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爱上了自己曾经目睹过她和尽霖哥小心翼翼互诉情素的女孩。
  始终觉得这算一种占有，于心有愧。
  即使是那天过后——在陈嘉效说出自己的决定后，郑清昱始终没有出现过，仿佛从他生活中消失了。
  她不能接受和她曾经那么深刻爱过的少年是朋友的他。
  直到前不久，她都还曾站在芮敏的角度去看世界，可现在要周尽霖成为芮敏那个角色——看几乎是他带大的兄弟和他小心翼翼珍惜爱护的女孩谈恋爱，或许两人还会携手走完余生，郑清昱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以陈嘉效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就预告自己被抛弃了。
  *
  蒋然回国前，陈嘉效和冼俊良夫妇在一场聚会中碰面了，方静茜第一次见到陈嘉效真人，那个和郑清昱在一起的男人。
  前段时间陈嘉效的“花边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女主角还是黄梦寻，这让冼俊良有些混乱，起初还猜测陈嘉效和黄梦寻是不是当初那餐饭开始搞在一起的，可最后打听到吕铭扬和黄梦寻早就分道扬镳了。
  吕铭扬是迫于家族压力，要联姻，无论如何不可能娶黄梦寻做老婆的，他也早就知道黄梦寻和陈嘉效是故交。
  最后陈嘉效开发布会公开承认自己有女友作为这场闹剧的收尾，可冼俊良也无从得知陈嘉效口中的女友还是不是郑清昱。
  令冼俊良感到意外的是，今晚陈嘉效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了郑清昱，“清昱说和你们夫妻是高中同学。”
  “是啊，其实台城真的很小。”
  “你追求过她。”陈嘉效冷不丁一句没什么感情的话，让冼俊良有点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嘉效似笑非笑吸了口烟，“都是陈年旧事了，除非，你现在对她还有想法。”
  冼俊良端详陈嘉效许久，揣摩他的心思，最后两人相视一笑。
  “陈总也说了是陈年旧事，清昱和我还有我太太，都是很要好的同学。”
  陈嘉效眉头微微一挑，主动和他碰了碰酒杯，一时无话。冼俊良却止不住心中的困惑，陈嘉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以郑清昱的性格，应该不太会主动和他说这些。
  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方静茜听到一些片段，适时对陈嘉效开口：“他喜欢清昱有什么用，清昱可看不上他。”
  面对陈嘉效这种高位者，方静茜始终提着一颗心还有一颗胆，陈嘉效一句话，冼俊良和BI这笔合作就有可能中断，那冼俊良付出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这种时候，她比冼俊良更能屈能伸。
  冼俊良僵了一瞬，有些羞惭地笑了，陈嘉效吞云吐雾，笑而不语看着这两夫妻，让人琢磨不透他什么心思。
  中途冼俊良离席了一阵子，桌上新上了水果，陈嘉效主动朝方静茜面前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静茜有些惶然，不好不拿，随便挑了块西瓜，忽然听到陈嘉效说：“清昱也喜欢吃西瓜。”
  方静茜反应了片刻，笑了笑：“是啊，她对吃其实兴趣不大，但就是爱西瓜，我记得那时候在学校，天气太热，学习又紧张，她什么都不吃，就吃冰镇西瓜，我们都调侃仙女都是不用吃饭的。”
  陈嘉效心头莫名一动，眉毛微皱，“肠胃受得了吗？”
  “欸！您还别说，她那会儿身体还真挺好的，大家都担心她会生病，但她天天吃冰的也没事。”
  陈嘉效自然叙旧般的语气让方静茜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一股脑儿说了很多。
  陈嘉效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心情有点复杂，她明知道自己偏头痛有多严重，还这么没节制，所以他怀疑她现在痛经是不是也和那时候吃太多冰有关。
  方静茜看陈嘉效神情严肃，不知道在沉吟什么，心脏又开始发紧，默默吃着水果一时也没了话。
  “你那时候就喜欢俊良了吗？”
  问题太直白，方静茜全身毛孔一缩，还没缓过来，又听到陈嘉效说：“我没别的意思，如果方小姐觉得我玩笑开过了，我向您道歉。”
  “这没什么，我的确喜欢俊良很久，像他喜欢清昱一样。”
  陈嘉效不动声色看着面前这个气质柔静的女人，弯了弯嘴角，“俊良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陈总庆幸俊良和清昱没发生点什么故事，大可不必。”方静茜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开起玩笑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就像我刚说的，俊良在清昱那里没有任何存在感，后来他也认清这个事实了。”
  陈嘉效微微一笑，“据我所知，清昱高中就有一个很恩爱的男朋友。”
  方静茜表情一顿，百转千回，和这种高智商的人对话她脑袋都快要爆炸了。原来，陈嘉效连这件事都知道，那他为什么整晚还在试探冼俊良过去对郑清昱的心思？
  “所以我说俊良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过了将近半分钟，陈嘉效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那个时候，恐怕换做是谁都没有机会。”
  方静茜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自己不说话场面似乎安静得诡异，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回答：“是，清昱不像有些男孩女孩那样，仗着自己好看的皮囊游戏人间，玩弄别人的真心。”最后，真心轻声感叹了一句，“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陈嘉效黑得深沉的眼睛浮起一丝苦笑，“她是很好，她配得上世界最好的一切，但总是天意弄人。她那个男朋友，听说人在国外？”
  方静茜恍然大悟，意识到陈嘉效也许不是真想计较冼俊良，而是当初郑清昱那个“初恋男友”。
  他都问了，方静茜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清昱那段恋爱，大家都替她觉得不值。我记得那时候上高二，她完全像变了个人。”
  陈嘉效呼吸停滞，终于听到他想要的答案，又下意识想逃避。
  “她经常熄灯后躲在宿舍楼下抽烟，整个人变得很沉默，以前班里的人周末组织去酒吧这种地方，清昱从来不参与，可那时候我听她们说她喝酒喝得很凶，有时候周日晚上返校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有一次上体育课她突然晕倒了，就是不良作息导致的，从那之后，她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了。大家都说那段时间她是和男朋友闹矛盾了才会那样。”
  方静茜淡淡一笑，“其实很难想象，郑清昱那样的女孩子都会为情所困。”
  说到这里，她突然反应过来，记得把话题绕回来了，对陈嘉效说：“只能说，一段不能让双方都变得更好的恋爱就不是一段正确的关系吧，最后他们还不是没继续走下去。”
  陈嘉效脸上没什么反应，其实心都被方静茜寥寥几句话描述的郑清昱挖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