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PO18文学>书库>其他类型>在雾中(二战 h)> 番外·最终章

番外·最终章

  这半年来,唐怀安频繁往返于波士顿和弗莱堡之间,日常飞来飞去。
  尽管临近毕业,学业压力骤增,但她依旧坚持每个周末都返回家中。
  父亲离开后的半年里,身体一向强健的母亲,逐渐变得三病两痛。
  但威廉去世时,她又比任何人都冷静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唐怀安不禁对此感到困惑。
  ———
  唐怀安坐在廊檐下,看着唐娩蹲在小院苗圃里刨土,挖出那些埋在地里的土豆再一个个抛进篮子里。
  浅绿色围裙束在母亲腰间,真是说不出来的新鲜、怪异。
  她对那条围裙的记忆,只有威廉穿着它,在厨房里颠勺颠得热火朝天的样子。
  唐娩仍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听到女儿的提问,头也没抬。
  “那是因为我答应过你爸爸,那一刻来的时候不哭,他受不了。”
  “你不知道他多爱哭,动不动就在我面前哭鼻子。”一个土豆跳进筐里。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又一个土豆跳进筐里。
  直到最后一个跳进筐里,她才回过头来,嘴角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
  “其实,男人哭鼻子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唐怀安眼前迅速闪现一张脸,忍不住斜了个白眼,“您什么品味啊……”
  “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威廉哭,他是一位强大坚韧的父亲,您这是污蔑。”
  “他当然不会在你面前哭。”
  唐娩拎着篮子回到廊檐下,捶了捶酸痛的腰,又揉了揉肩膀。
  “就像丹尼尔接受采访时,不也总是表现得大方得体么?”
  “什么跟什么呀,怎么又扯到他那儿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好了好了,我不说,一提就炸毛,说你心里没鬼,谁能信……”
  唐怀安站在母亲身后,手掌停在她的肩上,眼睛瞪得溜圆。
  唐娩回过头,笑得讨好,“不说了,真不说了,快帮我按按……”
  唐怀安不情不愿地继续帮母亲按摩,一边使劲,一边抱怨:
  “都跟您说别折腾这个菜园了,身体怎么吃得消啊?您以前也不热衷于种菜啊!”
  唐娩望着不复往昔绿意盎然的苗圃,失去男主人的悉心照料,它们像是有意抗议女主人的狠心虐待,衰败得很彻底。
  “我没打算管。”她顿了顿,轻声道,“只是这些土豆一直长得很好,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你爸爸觉都不用睡,挖土豆就让他精神抖擞……”
  “突然没人挖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她抿唇,“我怕他唠叨个没完,我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唐怀安心底突然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Mama,我还是不懂。最后您那样担心他,日夜照顾他,可威廉却那样……”
  ———
  萨克森是在一个寂静清晨离世的,享年六十六岁。
  唐娩对于丈夫的早逝,其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精神状况更是称得上糟糕。
  多年来,与科赫医生的定期会面,没能将他从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解救出来
  独自坐在后花园里怅然若失的每一个午后,因旧伤发作而熬红双眼的每一个清晨,凑成了他们携手走过的二十年光阴。
  近些年,岁月与往事的轮流追赶,让萨克森的精神状态,逐步走向滑塌。
  他讨厌去柏林,从不谈论政治,得知唐怀安毕业后想回国,加入德国战墓委员会,他大发雷霆。
  唐娩明白,那堵伫立在东、西柏林之间的高墙,同样横亘在丈夫的心上,不知何日才能倒塌。
  但她渐渐察觉,他的身体,或许支撑不到亲眼去见证那一天了。
  最后那段日子,他的意识已然模糊,能正常交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临终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很多。
  门外是企业公关、商业合作伙伴,还有一些媒体记者……
  门内是妻子、女儿、丹尼尔,以及丹尼尔的父母……
  大家都期待能为他再做些什么,或者他能再说些什么。
  但他只是重复念着几个名字。
  “泽格、泽格……”
  丹尼尔一下就哭了。
  唐怀安想瞪他不许哭!可看到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她的心也跟着塌陷了。
  “维尔姆、维尔姆……”
  唐怀安低着脑袋,唐娩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像在哄一个逐渐入睡的婴儿。
  “没事的,没事,他们都原谅你了。”
  他皱着眉继续念叨,“阿娩、阿娩、阿娩……”
  “嗯,阿娩也原谅你。”
  他的呼吸缓慢下来,皱纹舒展,面容逐渐安详。
  片刻,他再度开口,声音低徊,带着几分委屈。
  “安娜、安娜、安娜……”
  所有人都愣住。
  他们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认识这个人
  唐怀安以为父亲已神志不清,怔怔地问:“安娜是谁?”
  唐娩摸了摸男人花白的发,“威廉,安娜是爱你的,一直都爱你。”
  “安娜……”
  “她爱你,就和爱维尔姆一样。”
  “安娜……”
  “她从来没有真的怪你,真的。”
  “安娜……”
  萨克森的嘴唇仍在轻轻翕动,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乞求。
  唐娩的一滴泪,悄然落入他的发间,隐匿无踪。
  唐怀安盯着父亲固执地张合的唇,他停掉呼吸,她才终于想起来。
  安娜,是威廉的妈妈。
  ———
  唐娩问,“那样?他哪样?”
  怀安小声地为母亲、也为自己抱不平,“最后,他连爱字都不提……”
  唐娩温柔地拍拍女儿的手背,无声地笑了笑。
  她明白,在如今年轻人的眼里,那个字来得那样直接又热烈。
  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想要爱人在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诉说。
  她曾偶然撞见,丹尼尔在院门口紧紧抱住怀安,急于表达自己的样子。
  但威廉不会,此生,他永远不会。
  “怀安,你父亲身上还带着战争的余烬,站在废墟上说爱,那并不容易,希望你理解他。”
  “至于我们……”
  轻风吹过小院,带着洋甘菊的淡淡清香,微微苦涩。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那个踉跄奔赴战场的少年,想起了那些燃烧着的尸体和炮火,想起了她与威廉并肩而行的岁月?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遗憾了。”
  唐娩将女儿拉到身旁,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像小时候为她梳辫子时那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怀安,我想回家了。”
  唐怀安抬起头,望着母亲的脸。她想问为什么?您过得不开心吗?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吗?您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吗?
  但她知道答案,不是。母亲脸上流露出来的,不是悲伤,也不是孤独,而是一种……终于能够踏上归途的宁静。
  “Mama,这里不是您的家么?”她开口已经带上隐隐的哭腔。
  “是,都是,但我已经离开那个家太久了,我有点想她。”
  唐怀安被母亲轻轻摸着鬓角。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父母之间一直有一个世界,是她从未真正触摸过的。
  也许战争对于父母的意义,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有限概念。
  她没有资格阻拦一朵漂浮的云彩,最终漂回故乡的天空,连威廉都没有。
  她曾在病床前与威廉有过一次谈话,如今想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他说,“怀安,哪怕你再远,再忙,记得多替我去中国看看你妈妈。”
  “陪她去晒晒太阳,带她去散散步,她还是那么不爱动,但你得提醒她。”
  “还有,多带她回来看看我。时间久了,她肯定就懒怠了,但你得提醒她。”
  “哪怕强迫她呢,就再强迫这一件事,就这一件……”
  怀安在母亲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唐娩允许女儿哭泣,从小到大都允许。
  作为母亲,她能做的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告诉她:不要担心,妈妈很好。
  “怀安,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爸爸已经为你设立了信托基金,公司也有专业团队负责管理。他说,如果你毕业之后,仍然执意要进入德国战墓委员会工作,那就随你去吧。只要你保护好自己,过得幸福,快乐。这是他对你唯一的要求。”
  “怀安,也许是我不懂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爱情了,但我觉得丹尼尔和你是有缘份的。你不能太倔强,要好好听人家说话,也要好好表达自已。当然,我这么说,不是要你们俩必须在一起,你有权利选择去爱什么人,被什么人爱。无论怎样,我和威廉永远都会支持你。”
  “怀安,谢谢你的到来,也谢谢你的陪伴。你的童年为我们带来很多欢声笑语,你的青年为我们提供很多支持和力量。我和威廉都感到无比庆幸,作为父母,曾参与过你的生命。”
  “怀安,我们爱你。”
  ———
  时隔四十年,唐娩再次回到了中国上海,过去这片土地饱受磨难,很多记忆中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
  上海还不像弗莱堡那般现代化,但她有着一种历久弥新的沉淀,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息。
  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间,她听到熟悉的乡音,品尝到地道的家乡美味……她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安宁。
  唐娩在上海逗留了三日,便动身前往四川、成都。
  这个年代,山区基础建设简陋,交通不便,旅途缓慢,耗费了许多时间。
  在黄昏时分,她拎着一个黑色行李袋,终于抵达了一个宁静的乡间小镇。
  她四处寻问,找到一家简陋客栈,这是为数不多能提供简易住宿的地方。
  客栈门口摆着几盏铜钱草,绿油油的圆形叶片,形似古代铜钱。
  唐娩弯下腰,指尖轻轻滑过叶面,触感滑嫩,让她不禁微笑。
  突然,客栈门口出现一个年轻姑娘,圆圆的脸盘,双眼似水杏,波光粼粼地望着唐娩。
  “你好。”
  “您好。”
  “你们这里可以住宿吗?”
  姑娘点了点头。
  “可以看到雪山吗?”
  姑娘愣了一下,随后又点了点头。
  唐娩没有再说话,但那姑娘的目光像猫挠线团似的,在她身上来回绕。
  “您是外地人吗?”
  “是的。”
  “是外国人吗?”
  “不是,但我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
  “您来探亲吗?”
  唐娩摇了摇头,“旅游。”
  姑娘歪了歪头,“旅游?”
  唐娩轻轻笑着,“是啊,路有些远呢”
  姑娘也笑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那您一路走来,应该很辛苦吧?”
  唐娩拎起脚边的行李袋,抬脚跨过门槛,轻轻答道:
  “嗯,的确有些难走啊……”
  “不过,有人搀着我呢。”
  “不辛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