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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松「三」惊梦

  雨天的喷泉表演也未停歇。细密的水流织成重帘,和着彩灯光柱的摆动抛向云霄,又似银瓶乍破溅落满地,恰有一抹坠向天主教堂的尖顶。钟声敲响。恍然抬眼,她想起《雪国》里火烧雪地、银河倾覆的字句。他也一样心事重重,黯淡的侧影融化所有的光。密不透风的悸动又漫上来,潮水锲而不舍叩向心房的边岸,心跳化成一片狂乱的鼓声,像是在祝祷邪教的庆典。
  原来只要望着他,不抽烟也会难受。
  她半摇下车窗,任由雨丝滴进来,犹不死心问:“抽烟是什么感觉?”
  “有时就像晕车一样。小孩子不用知道。”
  他早就忘了以前的事,就她傻乎乎地一直记着。
  始料不及一个红灯,她的身子猝然向前倾去,捂着心口,几乎要吐出来。
  转过这个路口就到家了。
  她将高跟鞋脱下来垫在脚底。
  “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下车以后,两人走在小区楼下的林荫路上。轻雷掠着天际驶去,压抑已久的情绪正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这话要是还不问,到家就再难问出口。
  “也许?”他故意似是而非地回应,反来套她话。
  她又往他身边偎了一点,直教他手中的伞斜歪向自己,仰头盯着他,“你也会感到不安吗?”
  他像是听了个冷笑话,轻嗤一声,淡然反问:“我不会吗?”
  这淡然里满是习以为常的绝望。他早知她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还以为是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他是父亲,是监护人,是长辈,照顾她、迁就她、为她付出都是理所当然,就算她是白眼狼,该做的事,他也一样会做。
  一厢情愿去做。
  因为他也不了解她,只是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没有心的小孩,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不是的。
  她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你放任我不管,我也不会就怎样了。”
  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她自以为已经尽可能说得温和、没有敌意,谁知落在他的耳中,还是逃不过被误解。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你是说我做了多余的事?”
  像踩空了一节楼梯,心突然咯噔一下。素来木讷的她也接不上话来,捏着裙角别开头,“也不是……多余……”
  “那是什么?”他问。
  她将提在手里的鞋塞给他,赌气跑进雨里,决定做一些和以往都不一样的事。她面对他,像散一捧花瓣那样张开双手,“想要你来接我,你会找到我。”
  站在枝繁叶茂的高树底下,只有些微的雨点砸在头顶。落花微雨青绸伞,大约是文人特有的雅兴。花香揉碎在水汽里,晕染得迷离幽冶。她没能读出藏在伞下的唇语,只见他迈开步子走上前。她连忙拔腿逃走,故意叛逆气他,一边又忍不住三步一回头望他在哪。
  现在的自己活像只多巴胺小怪兽,被千奇百怪的冲动牵引着,上足发条,难以自控,不到弄坏的那一刻绝不停下。他在后面紧赶慢赶,又百般提醒。她却自顾自地悠悠然转着,一路来到自家楼下。
  一时间,她只顾着看他,忘了看路,还以为自己离台阶尚有好几步远,结果一迈腿就碰了壁,重心不稳向前跌去。
  嘶——
  丝滑的圆舞曲戛然而止。
  小腿擦着台阶的棱角一路滑下地,紧接着,又是腰上最软的一段硌上去。
  至少是擦破皮了。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空出双手抱她起来。
  “笨蛋。”她知道他要怪自己不小心,所以先发制人骂他,“东西,捡起来。”
  “现在哪有手捡?”他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放我下去。”
  “你受伤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不碰她的伤处。
  她气不过,趁他不注意偷吻。他冷不防地转头过来,她的唇便冒失地撞上脸颊。
  他早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无谓道:“咬我也没用。”
  她顿时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没法走路,他八成是故意摆出扑克脸,用来掩盖心底的窃喜。
  坏男人想的从来都是不让她跑走。
  就说哪里怪呢。她这一摔是彻底白给了。
  生气。
  她的脑子又被新冒出来的歪脑筋堵塞住,大力晃了两把,才终于将事情想通。
  也许像现在这样也不是坏事。她伤了腿,他不得不照看她,两人待在一块是理所当然,再不必挖空心思想借口。
  真要如此,她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最好是伤筋动骨,在家中赖上十天半个月的,他一下班就缠上去,腻在一起酱酱酿酿。十天半个月也不够,她还想在他身边赖得更久。如果她索性残疾了,生活不能自理……
  他会不会也暗暗地这般期待着?
  这对二人都算不得好事,却能一劳永逸解决眼前的烦恼。
  她被自己的想法骤然吓到,揪起一粒纽扣反复摩挲,却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烧起更张狂的邪念,如果是他离不开她的话——简直是魔鬼的诱惑,她刚想出来就后悔无比。恐惧像是芒刺在背,她不由地圈紧他的脖子,失神吻上去。
  角度合得正好,但他没有与她玩闹的情致,只微微叹气。
  她再不像以前那么急色,仿佛接吻一定要分出谁侵占谁,谁不可救药、欲求更深。此时此刻,她更想寻求一点安慰。只要他还没断念,她就愿意等,愿意像风含着易散的花露,云捧着天上的孤星,仔细描绘唇角的多情。
  晚风轻柔,他眼角的泪痣坠在心上,涟漪缭乱了猴子从水中捞起的月影。
  回过神,却是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自从爱他以来,她变得多愁善感。太难过的事情会哭,太感动一样是哭,仿佛这辈子注定要来还情债。
  他又乐此不疲捏她的脸,问:“摔疼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想到一个噩梦。还好你在。”她摇摇头,连自己也意外,这回又被捏脸,竟然没和他二话不说吵起来。
  他抱着她缓缓走,“什么样的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不能说。”她羞愧得将头埋下。
  他露出会心的轻笑,“我也做了一个噩梦。”
  她学着他的样,故作老成地叹气,撑不过半秒,又嘟起嘴,“你说,是不是用情更深的人,注定要走火入魔?”
  他认真思虑许久,“真到那时候,你会来救我吗?”
  不觉间已走到家门口。将她放下来的时候,他险些又着了她的道,被纠缠着偷吻去。
  她忽然发觉他低头沉吟的姿态很有风情,不是平日那种故意做出来的媚态,而是看穿了一切、想着怎么看好戏的时候,自然流露的疏狂放荡。
  狐狸尾巴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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